歷史悠久的森林裡有一大片的草地,青翠的草地。草兒打從種子發芽的那一刻起,就認真地活著,認真地行光合作用,努力儲存大量的養份以備開花使用;他們很清楚:屬於一年生草本植物的他們,必須在短短一年左右的時間生長並繁衍後代。所以他們並沒有多餘的時間去做其他的事情,認真地活著、製造養份就是他們唯一的生存目標。
然而,有一株小草卻不這樣想。他認為自己是天生的音樂家,聆聽音樂才是他存在的目的;
「鈴──鈴──」
鬧鐘刺耳地響著,旁邊淡綠色被褥中伸出一隻手,按掉了鬧鈴開關。棉被下方的人繼續賴床。
「啪!啪!」
段雨柔皺著眉頭,右手一邊稍稍將自己從棉被中撐起,一邊思索為何床鋪會發出「啪!啪!」的聲響。此時另一個聲音從床舖的下方傳出。
「段──雨──柔──起床了!我要出門了。」
「欸?現在幾點!」
「七點五十。」
「什麼──」段雨柔幾乎是跳坐起來。床鋪下的室友似乎早就預料會有這樣的慘叫聲,一邊摀著耳朵一邊冷靜的說:「是妳自己把鬧鈴按掉的,掰」寢室的綠色門關上。
「完了完了……」一邊爬下梯子,她一邊哀號般地呢喃著。
段雨柔,某間知名大學音樂系的學生,主修大提琴。
今天系上有一場演奏會,雖然早上十點鐘才開始表演,但他們奉命八點就要抵達現場做最後的彩排與確認。結果,她一時貪睡按掉了原訂七點半的鬧鐘。現在剩十分鐘,她必須趕到距宿舍兩個街區外的另一個校區。
以最快的速度盥洗完並換上黑色長褲後,雨柔拎起高跟鞋,接著把黑色襯衫往包包一塞便衝向電梯;只是屋漏偏逢連夜雨,心裡暗自祈禱直接到一樓的電梯,卻當起幾乎每層樓都停的區間電梯。衝出宿舍門口,用跑百米的速度跑下學校打造的學生用地下道;下樓梯上樓梯,經過一個校區;下樓梯上樓梯,穿越第二個校區;下樓梯上樓梯,終於到了表演廳所在的校區。
「終於來了啊!」一推開表演廳的門,門旁的同學兼好友便馬上調侃。
「睡過頭啦!」懶得爭辯什麼的雨柔找張椅子把腳上的布鞋換成高跟鞋之後,抱著裝著黑襯衫的包包對好友說:「幫我cover一下,我換一下襯衫。」
「好好,妳的大提琴已經拿出來了喔。快一點啊!」
在彩排之前,雨柔終於把所有東西都就定。啊,除了空虛的肚子;但,誰叫她要貪睡呢?一手扶著提琴一手勾著弓,她靜靜為肚子默哀三秒鐘後,抬起頭盯著前面的指揮,深吸一口氣等待指令。
雖然雨柔做事總是少根筋,但拉起她主修的大提琴這句話就不管用了。那神韻好比大師馬友友,她總能精準地抓住每個音符,在弓左右來回拉扯與指尖緊按放鬆間拉出漂亮的曲子;有時搭配上她的心情改變按弦的抖音,曲子更是有一番風味。只是在合奏時千萬不能這樣做。
「段雨柔,這裡不是妳的個人演奏會,這邊要柔。」老師在樂團後面提醒著。只好稍稍收回自己澎湃的心情。
「這麼激動幹嘛?這裡又沒有阿信學長。」好友突如其來地輕說了這句話,卻似乎殺傷力十足地害得她大力拉錯三個音,更引來老師高分貝的抱怨。
「段雨柔,睡過頭就算了!拜託,現在給我專心一點!」
「妳很過分耶!」終於等到彩排中場休息的時間,好友馬上抱怨。
「是妳自找的,吳毓芬。」刻意加重了後面的名字,順便也給了對方一個白眼。
「只不過是開玩笑,幹嘛踩我的腳啊!」毓芬一臉無辜地說著。還用高跟鞋踩!暴力!
「那你給老師嫌嫌看啊。」扁扁嘴。
「都這樣啦!有異性沒人性。聽到那個人的名字就不要朋友了!」
「妳皮在癢是不是啊!」正想出手修理這個只會虧他的損友時,休息時間卻到了;無奈地,雨柔只好罷手。
「小柔柔,等下會有阿信學長的表演喔──」
聽到隔壁白目的發言後,她想都不想,又往旁邊用力一踩。
阿信,周信宏。同樣是某知名大學音樂系的學生,主修聲樂,雨柔與毓芬的學長。
到底是哪時開始,開始注意學長的一舉一動、學長的相關消息,其實連雨柔自己也不清楚。也許自從那一次吧,那次聽到學長晚上獨自在練習唱聲樂開始。
§
有一株小草卻不這樣想。他認為自己是天生的音樂家,聆聽音樂才是他存在的目的;除了維持基本的生存,他每天做的事情就是聆聽大自然中各式各樣的聲音。清晨露珠滴落的聲響、昆蟲們辛勤工作的拍翅聲、獸群們奔跑嬉鬧聲、風兒的低語吹拂……都是他仔細聆聽的範圍。
最近這株草迷戀上一種聲音,那是五色鳥的叫聲。
「嘓嘓嘓。」
舞台的前半部,聲樂表演者一字排開;樂團在舞臺後半部,展開半圓。今日的表演曲是普契尼的波希米亞人,指揮上台後對台下的觀眾們深深一個鞠躬,在熱烈的掌聲中轉身面對樂團,雙手一揮,開始了精采的表演。
雨柔按照指揮的指示演奏著樂曲,只是此刻的她一點都不愜意,反而十分地忙碌。眼球轉啊轉,在指揮手中的細棍子和另一隻攤開的掌心、眼前一行行密密麻麻的五線譜與線間線上的音符以及擔任演出詩人魯道夫的男高音──周信宏學長身上遊走。
漂亮的高音,她會心地笑了一下。因為那次被學長吸引的夜晚,他就是練習著高音的各種技巧。
與毓芬在琴房練到晚上九點半,已經有些疲倦,況且明天還是早上八點的課,看來也差不多該收一收了。她們邊聊天邊將琴身擦拭乾淨,放進幾乎與她們同高的琴箱,弓也在擦拭乾淨後歸位放了進去,扣上鎖頭,小心翼翼放置進櫥櫃中,再把櫥櫃的鎖鎖上;兩人出了琴房,卻在下樓梯時,雨柔赫然發現少根筋的她似乎把回宿舍的鑰匙給遺留在琴房,便告別好友折回去教室尋找。
原來她鑰匙跟琴一鎖所進櫃子裡了!取出鑰匙,匆匆下了樓梯,轉彎;卻意外地被悠揚的歌聲吸引住了。
「這麼晚了,誰還在練聲樂啊?」雨柔喃喃問道了。在好奇心驅使之下,她往聲音的來源走去。一樓走廊的最底端,一間透著微弱燈光的教室,男高音悠揚的歌聲就是由那傾洩而出。雨柔湊近窗邊一看,原來是一個掛著眼鏡的學長在練唱;學長半背對著教室靠近走廊的窗戶,但還是可以感覺到學長非凡的氣質與投入的心態。這夜他練唱的是歌劇杜蘭朵公主裡面非常著名的男高音詠嘆調──公主徹夜未眠。
清澈的歌聲宛如一道月光灑落,讓人有不自覺地沉醉;又好似一條沁涼的溪水,醍醐貫頂般讓全身舒暢。也許她不懂白居易琵琶行裡的大珠小珠落玉盤是何等優美的聲音,但用來形容這清晰卻滿富情感的歌聲一定行得通!美妙的音樂讓她停留好一會,直到學長停下來喝口水時,雨柔才意識到自己該回宿舍。
夜裡,躺在床上的雨柔想起學長的歌聲,也覺得臉上一片燥熱。也許學長的歌聲正如歌名所講,美妙地令她想犧牲睡眠來聆聽。
也就是因為那一夜的意外聆聽,讓她特別對學長有印象;後來問了一起練聲樂的同學後才得知學長的名字。漸漸的每逢系上一起練習時,雨柔的目光就會不自覺在阿信學長身上多停留一會;慢慢地連經過練習教室時,她也開始默默尋找學長高挑的身影。等發覺她自己有了這樣窺視學長的習慣已經來不及了,她已經完全迷戀上學長與他渾厚的高音。
驀地一聲錯音將雨柔從回憶裡拉回現實。是,她拉錯音,而且是在阿信學長正在演唱的時候!
真是晴天霹靂啊!一旁也是拉琴的毓芬投來不解的目光。想往事想得太入迷了,結果拉錯。雨柔只好硬著頭皮繼續拉,戰戰兢兢不敢再出錯;只是,有時會事與願違。
正當歌曲結束時,阿信學長竟然走向司儀的方向,要了一支麥克風;在觀眾熱烈拍手後,他拍了拍麥克風,說:「那個啊,大家都知道魯道夫很窮,所以剛剛有做他冷到發抖的特效。」大家聽了哈哈大笑,雨柔卻不可置信地睜大了眼。
學長竟然替她的錯誤打圓場!
一切表演結束時,雨柔拉著毓芬一起去找阿信學長。雨柔深深鞠了躬,說:「學長,剛剛表演的時候真的很抱歉!謝……」
「原來就是妳啊!」阿信挑眉,不太開心地雙手環胸說著。「學妹,妳是哪裡看我不順眼?一輪到我開口唱歌,妳就拉錯。」
「對……對不起……」
「一句『對不起』就能解決嗎?怎麼剛剛不跟大家道歉呢?」
「我……」雨柔急得都快哭了。
「學長,她是誠心來道歉的,你怎麼可以這樣說!」一旁的毓芬看不下去,開了口。
「那先問她,為什麼我的橋段她總是出問題。」
「可是,學長你剛剛不是出來打圓場嗎?」
「那是因為系主任剛剛在台下一臉死人臉。」阿信冷冷哼了一聲。
聽到這裡,段雨柔心一涼,匆匆丟下一句「對不起」就掉頭跑走了。毓芬也只好追了上去,留下阿信學長一個人在原地;他默默地拿起剛剛朋友在音樂會結束後送來的捧花,嘆口氣,出了謝幕的音樂廳。
§
五色鳥,鳥如其名,他羽毛有著五種鮮豔的色彩,翠綠、藍色、黃色、紅色、黑色,好不漂亮。
「嘓嘓嘓。」
你聽,清脆的啼聲有如木魚聲,因此五色鳥又有花和尚的稱呼。但這些一連串的單音構成的啼聲,對小草卻有獨特的魅力。
他深深愛上這叫聲,無法自拔。於是,小草每天都在等待,等待五色鳥飛到自己上頭的樹枝上,快樂地啼叫著。每次聽到鳥兒啼叫,他一定是聚精會神地聆聽,最後再給予熱烈的喝采;只是五色鳥從沒注意到這小小的聽眾。就算如此,但只要聽到「嘓嘓嘓」的鳥鳴,所有漫長難熬的等待和忽視,小草都覺得無所謂。
「別哭了啦。」拍著好友的背,毓芬跟雨柔並肩坐在操場旁的看台上。
「真沒想到學長是這樣的人!」毓芬憤憤地抱怨著。「虧我還以為他是一個仁慈心地善良的人,結果呢?根本就不是在幫妳說話!」轉頭發現好友依然在哭,她忍不住皺起眉頭,說:「好了,好了。妳幹嘛為那個傢伙哭啊!又不值得。」
「可是、可是學長也沒說錯啊……」雨柔淚眼汪汪地抬起頭。
聽到這樣的回答,毓芬一副快昏倒的模樣,她抓著對方的肩膀搖啊搖。「小姐,妳腦袋有洞嗎?妳竟然說學長沒錯!」
「拉錯本來就是我的問題啊,雖然他的口氣不是很好,但錯本來就在我身上啊。」嘟著嘴,看起來嘔氣似的。兩人陷進了沉默,長久的沉默;最後雨柔開口打破。
「走吧。」
「走去哪啊?」毓芬錯愕,雨柔只是若無其事地扭扭鼻子,起身。
「琴房。」
「不會吧……」雖然嘴上抱怨著,但還是乖乖地跟在好友的身後,上了樓梯。
愛情的力量真可怕。毓芬苦笑著。
練了一個下午。毓芬一開始還會給些評語,最後也不知道該講些什麼,只好無趣地看著操場上來跑步的阿伯,腳悄悄地踏著節拍。琴音停止,雨柔拉完宮崎駿動畫《魔女宅急便》裡面的插曲,伸個懶腰,說:「妳無聊的話,就先回去吧!」
「妳還要練啊!」毓芬覺得不可思議,畢竟她至少拉了四個小時的琴了。
「我不想被罵。」噘嘴。
「那妳晚餐怎麼辦?」現在是下午五點半,平時上課第八節結束的放學時間。
「我還不餓耶,不然妳先去吃啊。」
「一個人吃多無聊啊!」
「好啦好啦,我這首拉完就一起吃晚餐吧。」達成協議後,雨柔深吸一口氣,弓壓在弦上,這首是波希米亞人裡的樂曲,阿信學長上午參與表演的那首,你那雙冰冷的小手。
故事劇情以及雨柔心情的起伏隨著琴聲,悄悄地在教室中盪漾開來。
開頭的輕柔,是魯道夫在黑暗中不當心碰觸到女主角咪咪的手,旋律加重是因為震驚與心疼;邊拉琴邊陶醉的雨柔擅自地把阿信學長的臉套在詩人身上,也把自己默默地轉換成咪咪。途中轉柔的曲調,是魯道夫柔聲地告訴咪咪:「讓我來溫暖它吧,妳那冰冷的小手。」頭順著持弓的手,輕輕地左右搖擺,她彷彿能聽到學長深情地唱段歌詞,溫柔地就像那日初見學長在獨自一人的教室裡練習。
輕輕的旋律卻驀地拉成高亢,只是這樣的高亢的音律依舊不減柔美;這是魯道夫自我介紹他這位窮詩人的身世,以及他幻想多采多姿的生活。快速換壓琴弦,雨柔的心中有著滿滿的澎湃;如果說魯道夫是因為想像力而自得、快樂,那她就是因為音樂、因為學長的歌聲。藉由著琴聲她想傳達與魯道夫相同的心情,為單一的幸福、單純的快樂而生命充實。
琴聲停止,雨柔輕輕垂下握著琴弓顫抖的右手,微微喘著氣;種種現象傳達出她剛剛是何等投入地演奏這首曲子。
「拍拍拍。」
一陣掌聲劃破樂曲結束後的片刻寧靜,嚇著在琴房中的雨柔跟毓芬;兩人驚慌地看向門口,卻因門口的人影一同感到錯愕與不可置信。是他,周信宏。
阿信稀鬆平常地拍著手踏進了琴房,笑看著兩位傻愣在原地的學妹。
「拉得不錯。」他讚賞道,卻又免不了地又抱怨:「要是上午也拉這麼好就好了。」
「這……」
「學長你怎麼會在這裡?」搶在雨柔開口前,毓芬先提問了。
「路過。」給了一個不太有誠意但又無法反駁地答案,阿信又對雨柔開口了:「別人的也拉得不錯,沒人在的時候也拉得很好,看來你對我的偏見很大呢。」笑笑。
「學……」這次換成毓芬被打斷了。
「別激動,我不是來找妳們吵架的。」阿信擺了擺手,「我只是想搞清楚而已,她的緊張好像只限於我呢。」燦笑。
「學長你想太多了。」毓芬的嘴角抽蓄著。
「希望如此。」聳聳肩,他面向雨柔。「不要被台上的人受影響,記住。」突然手一伸,一瓶罐裝飲料遞到了她的面前。「抱歉,早上我好像講得太過火了。」
「學長這……」默默地接下飲料,正想開口,而阿信已走向門口。
「啊!」踏出琴房的阿信突然大叫,回過頭:「學妹,下次我練習妳來當伴奏吧!我覺得妳蠻有潛力的。」
§
天天等待、痴痴等待鳥鳴的小草,哪有心思在去顧及養份的吸收,原本就不是很認真在吸取養份,現在根本就忘記要繼續維持自己的性命;本來就不是很健康的身子,現在更是虛弱。
其他的草兒都勸他好好照顧自己,但小草的世界現在只剩下五色鳥的歌聲,其他事情一概都進不到他的耳裡。
虛弱的身子可以支撐多久呢?這答案非常的簡單──很微細的一段時間。小草由原本的翠綠轉成了草黃色,然後慢慢有枯黃的現象;但他仍不忘在五色鳥歌唱完給上喝采。其他的草兒看不下去,他們藉著風將小草的愛慕傳達給五色鳥,並希望五色鳥能勸勸這癡情的粉絲。
「小草?我不記得有人為我喝采,真不好意思。嘓嘓嘓。」五色鳥搖搖翠綠的軀幹,開始唱歌。
七點多的學餐只有早餐店開著,零星三兩群學生坐在位子上享用早餐,而段雨柔跟吳毓芬就是其中一群。
「妳覺得,昨天學長講的是認真的還是在開玩笑啊?」一手撐著下巴,一手用免洗筷戳著塑膠盤上熱騰騰的玉米蛋餅,毓芬問。
對面可人兒聽到問句,震了一下,沒多做什麼回應。但吳毓芬豈是那樣善罷甘休的人,竹筷越過自己面前的盤子,戳向另個塑膠盤中的蘿蔔糕。
「欸妳!」終於有反應了。
「妳覺得他的話可信幾分?」眉毛微微挑起。
「我、我怎麼知道……」漲紅了臉。「我又不是學長。」
放過了蘿蔔糕,但毓芬卻沒放過雨柔,吞下玉米蛋餅,輕描卻嚴肅地說:「雖然是有道過歉,但我還是覺得不要太過信任。如果他沒找妳,妳也不用主動去……」
「早安啊!」怎麼說曹操,曹操就到啊!
「早啊,學長。」
「第一節有課啊!」手拿著紙袋,看來是把早餐外帶到教室去。
「嗯啊。」
「那我先……啊,對了!」準備備離去的周信宏退回餐桌邊。「學妹,明天下午五六節有課嗎?」笑看著雨柔。
「欸?」
「我不是說了嗎?我覺得妳蠻有潛力的,我明天五六節要練聲樂,能當我的伴奏嗎?」
看了毓芬一眼,雨柔回答:「應該……可以。」
「太好了!那明天五六節,樂群樓一零一教室。」又像想起什麼似的,阿信在餐桌旁躊躇著。
「學長還有事嗎?」毓芬笑了笑,似乎看出什麼端倪。「我是吳毓芬,她是段雨柔。」
「呃,哈哈──」阿信乾笑著。「學妹真厲害,知道我想問什麼。那明天見囉!啊,妳們可以叫我阿信。」這一次,他真的離開了學餐。
「毓芬,那個……」
「我明天五六節有事。」連對方的話都還沒說完,毓芬先開口。想出哪招?我還會不知嗎?
「要去跟別系的討論共選報告。」就算沒事也要說成有事。「妳一個人好好加油吧!段雨柔小妹妹。」
「欸妳!」
隔日午餐後,雨柔忐忑不安地走向琴房。待會一點半,她就要為她所仰慕的學長伴奏,而且是她和他單獨。
上了樓,卻發現阿信跟另一個學姊站在那邊。雨柔心頭一震,想掉頭就走卻又已經來不及了,因為阿信已經喊出她的名字了。
「段雨柔學妹。」既然名字都被喊出來了,只好硬著頭皮走向前。
「學長怎麼跑來琴房了?不是約樂群一零一嗎?」雨柔努力不讓自己的臉上有太多的難過。
「後來想想,要妳一個女生把大提琴搬到樓下去,好像很不妥,所以想說,不然改到琴房好了。但一直沒遇見妳,想說就直接來這裡等妳。對了,妳朋友呢?」
「她有事。」
「這樣啊,我以為她會陪妳來。她很照顧妳呢,上次還兇我。」阿信苦笑了一下,然後話鋒一轉,說:「這是我的直屬學姊,目前在唸研究所,請她來看看我們的練習。」阿信也簡短地跟學姊介紹段雨柔,三人便進了琴房。
「學長今天要練習的是?」調好音,也架好了姿勢,雨柔問道。雖然是問學長,但眼神卻落在前方椅子上的樂譜。
「莫札特的魔笛。」
「所以是塔米諾。」雨柔嘀咕著,一邊思考自己是否有相關的樂譜;此時學姊遞來了一份樂譜。雨柔看了一眼,感到十分地困惑。音樂樂譜上的並非男高音塔米諾的樂曲,反而是女高音帕蜜娜的樂曲。
「學姊,這是?」
「妳先拉這首。因為阿信說妳蠻有潛力的,所以我只是來鑑定的。所以,你們練習在之後。」學姊笑笑,眼神悄悄地跟阿信打個pass。「然後,阿信他說,妳會針對他拉不好。所以我也想確認看看。」
雨柔無言,這是哪一招啊?現在變成誰針對誰啊。沒辦法,學姊表明要聽完她的演奏才會讓他們練習,要是耽誤學長的時間,那可不好。只是阿信那傢伙竟然大喇喇地直接坐到她對面!只要她稍稍把頭抬起來,就一定會與他四目相交。雨柔只好想盡辦法專注在那些密密麻麻的黑色豆芽菜上。
「嗯,真的還不錯。」終於熬過去,學姊給了蠻高的評價,雨柔也終於可以稍稍喘口氣。「根本就是你誣賴學妹嘛!好了,你們好好練習吧。」說完,人就離開琴房了。
什麼!終究還是得和學長單獨相處!雨柔在心中無聲地慘叫著。
「所以,妳到底在賣什麼關子啊?」
「欸?」原本還在苦惱的雨柔聽到這樣的問句,不解地看向阿信。
「那天的表演是怎麼回事啊?之後看妳的表現都不差啊。到底是為了什麼?」歪頭。
「……」總不能直接說,因為我喜歡你吧!但阿信又一副非得到答案不可的樣子。頓了頓,雨柔給了一個折衷的答案:「看到你,會緊張。」
「啊?」這下換成阿信哭笑不得。「為什麼?我長得很可怕嗎?」
「不會。」根本不可能!
「那妳在緊張什麼啊?」
「……」雨柔看了看阿信,低下頭。「大概因為是學長吧。」
阿信有些不敢置信聽到這樣的答案,沉默了幾秒鐘;開口:「妳……以前讀女校是嗎?印象中女校還蠻多音樂班。妳……該不會有恐男症吧?」
雨柔傻愣愣地聽學長講出破天荒的推論,臉卻因為學長認真的表情而泛紅。原來喜歡上的男生也會有這麼可愛的一面。
沒等到回答,卻等到臉紅的反應;阿信以為這是雨柔默認的表現。抿抿嘴,說:「學妹,男生並不可怕。大家都是人啊!沒什麼好怕。不然這樣好了,我來治好妳的恐男症。」
「疑?」
「妳以後也會遇到其他的男音樂家,不克服的話會很麻煩喔。」咧嘴。「以後就一起練習吧。」
§
盛夏的來臨,應該是草兒最青翠的時機。沒有顧及身子的小草,已經枯黃到無法挺直腰。
「多吸取一些養份吧!」同伴勸告著。
「沒想到還未秋天……我就要……先離你們而去……」
「你說什麼傻話!」
「都已經是這身乾扁……還有什麼救呢?」小草晃了晃尖尖的底端。「好想再聽一次……她唱歌……五色鳥……」
就這樣,阿信幾乎每次要練唱聲樂的時候,都會找雨柔來伴奏;兩人幾乎快成了搭檔。
阿信為了要讓雨柔不要那麼緊張,每次練習時都會講一段故事。故事內容是一株小草愛上五色鳥的歌聲,只是五色鳥始終沒發現這小小的聽眾;就像雨柔愛上阿信學長清澈的歌聲,但阿信一直不明白,不明白雨柔只為他緊張。
「學長,先講故事啦!」
「不要,在過兩天就要表演了。」
現在的雨柔已經不會在阿信的面前緊張了,兩人互動很平常也非常自然,很多時候都會這樣吵吵鬧鬧。而雨柔喜歡的也不再只是阿信美麗高亢的歌聲,她已經完完全全喜歡上周信宏這個人;喜歡他講話時有點惡毒但又不失真,喜歡他傻傻地想治好她根本不存在的恐男症,喜歡他做每件事情都很細心認真,喜歡他講故事逗她笑又吊她胃口,喜歡跟他用音樂彼此溝通分享與激勵。
「別忘了兩天後的表演,是我的畢業成果發表。」他笑著提醒,眼睛閃著自信的光采。但這句話聽在坐在椅子上的雨柔的耳裡是多麼的刺耳,就像台上表演者演唱自己喜歡的歌,歌唱到一半突然破音一樣,聽在耳裡痛在心。
天下無不散的筵席,畢業這種事是始終無法避免的,誰也不能阻止另一個人邁向更燦爛的未來;況且她只是最近才跟他熟識的學妹,更沒有理由要求學長不畢業。心底暗自苦笑了一下的雨柔,抿抿嘴:「畢業成果發表會,那絕對不能有任何失誤。」
「就是說啊!所以妳要負責讓我有個沒瑕疵的表演會。」
「為什麼是我?」
「當然是妳啊,不然這陣子陪我練習的人是誰啊?」
「呿。」輕笑一下,如果這真的是最後的最後,那就好好保握吧!讓學長記得曾經有一個學妹陪他練習畢業表演的曲子,讓學長不要對她的印象還停留在那個針對他失誤的時候,讓一切有個完美的結局,就算沒有把心意表達出去,還是有個漂亮的句點。
「那學長,畢業成發要唱哪首歌呢?」握緊琴弓,等等就把所有思念與情感都拉到這首曲子裡吧!
「公主徹夜未眠。杜蘭朵公主。」
雨柔征著,心中來來回回地詢問:這到底是機會的巧合還是命運的捉弄?她因為意外聽到學長練習這首詠嘆調,而喜歡上學長的歌聲,進而喜歡他;現在她卻要用這首讓他們相遇的歌曲,作為對學長最後的送別。
「雨柔?」阿信叫著。
「呃,嗯?」
「怎麼發呆起來了?」失笑,伸來的右手上面握著樂譜。「我很喜歡這首歌,當年帕瓦洛帝詮釋得太好、太精采了!」那晚你也表演得很動人。
「真的,怎麼都忘不了,初次聽到的澎湃與感動。」是啊,那次聽到,感動得讓她幾乎失眠了一個晚上。
「詠嘆調,真的是詠嘆調!怎麼傳唱,怎麼美妙。」詠嘆調,永嘆調,在她心中永遠感到歎息的調子。
「我想用這首對我意義非凡的歌,當作我大學四年的句點。」也是我們的句點。
調音似的雨柔拉了第一個音,其實她只是想打斷學長句句光彩也句句讓她胸悶的話語。同樣的意義非凡的一首歌,同樣在兩人心中留下無限澎湃的歌,卻是兩種大相逕庭心境;就像陽光灑下,一定有光明與陰影。
「開始囉。」雨柔低頭說,在心中默數拍子,這是他們的默契。一開始只是阿信提的小遊戲,只是沒想到,他們每次默數的拍子都一樣,不管是幾個八拍,都像是先套好招似的,從沒失誤過。
一遍又一遍,由緩和到高亢的琴聲與歌聲交錯,在教室中交織樂章;天色也漸暗了,橙紅的夕陽已經隨時間滾遠,天空披上了灰藍的斗蓬,滿月也升起了,灑了滿城的銀色月光。
「雨柔。」又練習完一遍了,阿信晃著保溫瓶稍稍做休息,看了看窗外,呼喚雨柔的名字。「現在的場景真跟這首歌有點像呢。」
「不,不是今晚。」輕靠著大琴背,雨柔脫口而出。
「欸?妳說不是今晚,不然是哪一天啊?」成發會是早上到下午,也不會到晚上啊。
「沒什麼啦!學長,練得也差不多了啊!講故事了。」雨柔想盡辦法將話題帶開,那是她一直隱藏在心中的秘密,她公主徹夜未眠的秘密。
「不行,告訴我今天不像,還有哪天會像?」
「學長不先講故事,我就不說。」雨柔這招真是高招,學長苦笑了一下,只好講故事。
但薑還是老得辣,周信宏硬生生把故事在最高潮的地方打住,說:「好啦!今天故事講到這裡,結局成發會那天我再說。現在換妳啦,該告訴我今天哪裡不像這首歌的場景。」
「哪有人這樣的啦,學長。」
「章回小說都這樣的啊,連戲劇也是啊!換妳了,不能賴皮。」
「呿,講就講。」趁著剛剛的小空檔,雨柔已經想好了矇騙的答案。「只有一個卡拉富高唱,也沒有一個公主配合你,哪裡像了?」
「這裡不就有一個公主了嗎?」阿信微笑。
這一刻,雨柔忘記什麼叫做呼吸,直到學長放下把玩已久的保溫瓶,她才記起來要換氣。
「學長,別說笑了。」
「公主是女生,妳也是女生;卡拉富唱給杜蘭朵公主聽,妳剛剛說我是卡拉富,這裡聽我唱歌的女生就只有妳,所以妳就是公主。」
「我現在又沒在睡覺,哪裡徹夜未眠了啊!而且人家杜蘭朵也沒有幫卡拉富伴奏。」雨柔吐槽著,心中努力平復因學長的話而起伏的心情。
這一夜,她又失眠了。
畢業成果發表會當日。後台一片混亂,除了樂器更多了捧花;學弟妹將祝福留在花束裡,希望學長姐最後的表演結束能收到,除了共同音符之外的畢業祝福。
「學長。」雨柔擠到身穿西裝的阿信旁邊。
「捧花是給我的嗎?」他一如往常地開玩笑,眼神中卻意外有著期待。
「猜猜看囉!」俏皮一笑。「小草的結局。」
「嘖,竟然是來討債的。看妳今天的表現囉!拉錯音就別想知道答案。」
「拭目以待吧!那我先去處理東西囉。」笑著跑開,卻沒發現一封信滑出了她的外套口袋。
「雨柔!」撿起信,但人已經不知跑去哪了。阿信翻弄信封,卻意外地在右下角看到一行不可思議的字句。
「TO Calaf(給卡拉富)」
阿信拆開信封,默默地閱讀完。捏緊。
熱烈的掌聲,輪到周信宏上場獨唱。從簾幕後現身,向台前觀眾鞠躬,側身向指揮鞠躬;此時隱身在樂團中的雨柔,覺得阿信用一種很複雜的眼神看了她一眼。
阿信看著台下黑壓壓的群眾,抬頭瞥了一眼刺目的聚光燈,垂眼,深吸一口氣,歌唱;同時腦海中閃過方才那封信的內容。
Nessun dorma! Nessun dorma!(誰也不許睡!誰也不許睡!)
Tu pure,o Principessa.(公主啊!妳也一樣,)
學長,我不是公主。
只是一個幾月前,突然撞見你練唱的學妹。
那夜,才叫真正的徹夜未眠。
Nella tua fredda stanza.(在妳冰潔的閨房,妳將注視著,)
Guardi le stelle che fremono d'amore e di speranza.(因為愛情和希望而顫抖的星星。)
深夜的寢室,我盯著空白的天花板。
你的歌聲縈繞在耳,我徹底的失眠了。
Ma il mio mistero è chiuso in me,(但是我的祕密深藏在我心中,)
Il nome mio nessun saprà!(沒有人知道我的名字!)
這是我一直隱藏在心中的秘密,沒人知道。
沒人知道我不因為恐男症才會拉錯音,沒人知道我會因為看到你而緊張,沒人知道我愛上你的歌聲……
沒人知道,我喜歡你!
No, no, sulla tua bocca lo dirò,(喔!不,我只能在妳的芳唇上說出它。)
quando la luce splenderà!(當明天破曉的時候,)
Ed il mio bacio scioglierà il silenzio che ti fa mia!(我的熱吻將打破沈默,使妳成為我的人!)
昨日你開玩笑地說,我是聽你唱歌的公主。
你知道我有多開心,也有多惆悵。
公主徹夜未眠。讓我們相遇的歌,也成了我們別離的歌。
天際破曉,卡拉富終於讓杜蘭朵愛上了他;而我只能默默聽著你最後一次歌唱這首歌,用我最愛的歌聲。
Dilegua, o notte!(消失吧!黑夜!)
Tramontate, stelle! Tramontate, stelle!(星辰也將沈沒!星辰也將沈沒!)
All'alba vincerò!(天明時,我終將征服一切!)
vincerò, vincerò!(我終將征服一切!我終將征服一切!)
黑夜就要消逝了,離別也將到來了。
明日你會是最亮麗的卡拉富,用歌聲征服畢業成果發表會。
恭喜,畢業!
「恭喜學長!」表演結束,大家三三兩兩地往音樂廳外走。雨柔拉著毓芬跑向阿信。「今天表演很成功,也恭喜你畢業了!」
「是啊,妳完全沒有出差錯呢。」推了推眼鏡,他笑著。
「所以,我要聽小草的結局。」比了勝利的手勢,YA!
「雨柔,妳是不是有話想跟我說?」有別於雨柔的興奮,阿信淡淡地問。
「欸?」雨柔一愣。「話?我要講的一開頭就講了。」
「不是畢業的事,是有關公主徹夜未眠。」原本倚靠著牆的身軀,打直。阿信居高臨下地盯著雨柔。
公主徹夜未眠?學長怎麼會這樣問?雨柔下意識地把手伸進口袋,摸索。結果只是撲空。瞳孔縮小,難不成!
阿信沉默地看著雨柔的反應,然後舉起一隻手,拿著的正是那封「TO Calaf」的信。
「學、學長……」
「我看完了。」阿信打斷急著要辯解的雨柔,放下手,問:「為什麼?」
「欸?」
「如果妳喜歡我,為什麼昨天要那樣回答?為什麼不直接講呢?難道妳以為我昨天真的只是打哈哈嗎?」
「學……」
「我反悔了,妳事情都可以拖到現在才說。今天,我不會告訴妳小草怎麼了。妳這個杜蘭朵公主。」語畢,阿信低頭覆上雨柔的唇。
「好好磨練妳的技術,我在音樂之都等妳,等妳來領故事的結局。」
§
「學長,我來領結局了。」
兩個講著不同於德語的人影,在維也納大學中緊緊相擁。
「都已經是這身乾扁……還有什麼救呢?」小草晃了晃尖尖的底端。「好想再聽一次……她唱歌……五色鳥……」
正當大家都要他別再作白日夢時,清脆的連聲單音竟然響起。原來在那次草兒反應之後,五色鳥終於注意到他這小小的聽眾,這次她是來報答他的愛慕。
大家都仔細聆聽這令小草著迷的聲音。歌唱數分鐘後,五色鳥的聲音才漸行漸遠,此時大家發現:小草已經滿足地離開了,而一根翠綠的羽毛就覆在他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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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投稿學校校友文學獎的文章(當然這篇跟投稿的文友些差異)
而學校終於把作品集給我了
好了,我對室友的債也都還完了
早知道當初就不要胡扯一堆題材(吐血
(棉被的故事 牙刷的愛情故事 草愛上鳥的故事 )
是,這篇故事原本叫《草愛上鳥的故事》 (聽起來就弱爆了
草愛上鳥,只是故事的一部分
貫穿兩個故事的共通點都是歌聲,所以才改名為《你的歌聲》
老實說,寫這篇文章根本就是自找死路
雙主線→需要高強的腦袋
我想超久的!兩個故事要互有關係,而且要明顯;段落搭配也分配妥當
老實說,我寫到一度想崩潰大哭 (欸?
被愛的鳥→要常見鳥類,而且要好形容叫聲
一直聽鳥叫聲,聽到最後超抓狂的 (抹臉
音樂系→老實說,我覺得鄰居大概會想揍我,一直聽男高音唱歌
為了寫某兩個段落,我狂聽「你那冰冷的小手」和「公主徹夜未眠」,聽到都快吐了
要形容樂曲是另一個困難點,又要結合劇情,整個超想哭
後面歌詞跟信的搭配,我想到快腦抽筋
此外為了這兩個音樂系的學生的主修,我也是查了一堆東西
我後面真的寫到超想哭的 (掩面
是不是我的愛情故事都脫離不了學生跟偶像芭樂劇 Orz
我要感謝摯友慧 室友又瑄
謝謝妳們給了我不錯的評價
也幫我抓錯字
最後我要特別感謝親愛的老媽
妳的校正功力真的超強,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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